第1章 南极的低语

南极的风像是被谁提前冻结过,再被硬生生推上冰原的。它不是普通的冷风,而是一种带着矿物粉尘、盐分和极低频振动的冷流,呼啸着横扫过中山站以南的那片白色高地,把所有金属器材表面都吹出一层细腻、像玻璃霜一样的结晶。

“信号还在掉。”

中国第五极地考古-勘测联合队的队长沈佩,扣着兜帽蹲在仪器箱旁,指节冻得发白。她的背影很瘦,却又显得很硬,有种在风里站久了的人才会有的力量。身后是一串临时搭起的雪墙,挡风用的,雪墙后面是一排对讲桅杆、一辆履带雪车,还有三个半挖进雪里的铝合金方舱。旗子早被撤了——这儿不适合任何鲜艳的东西存活。

“掉到多少了?”她问。

“从-82dBm掉到-96了。”技术员小董戴着防风镜,眼睫上结了冰霜,“如果再掉三到五个,就淹没到本底噪声里了,队长。”

“它不应该掉这么快的。”沈佩看了一眼西偏南的冰原,那里什么都没有,只有远处的冰穹像驼背一样起伏,“记录下时间。UTC+0,05:33,南极点以东一千一百四十公里,信号幅值第二次衰减。”

她说话的时候,耳机里传来北京联调中心的声音,带着一点延迟:“第五考古队确认,信号还在吗?重复,还在吗?”

“还在。”沈佩对着胸前的对讲机说,“但要沉了。”

“……收到。继续保持监听。上面的意思,这一波我们必须锁定源头坐标。”

“告诉上面,”沈佩把话说得慢、清晰,“我们在冰盖上,不是在大兴安岭打地质雷达。这里下面是三千多米的冰,下面可能还有基岩、超老年代的冰川滑动层,还有不确定的空洞。信号源不是‘坐标一打就出来’的玩意儿。”

联调中心沉默了一下,好像正在把她的话翻给更上面的人听。几秒之后,一个更平稳、更没有感情的男声插进来:“沈队,中央那边刚刚更新了一条情报:俄罗斯方面的‘北钻-II’项目,昨晚开始试掘了。”

沈佩的眉毛在兜帽里皱了一下:“北极那个超深孔?苏联老坑?”

“对。他们从旧井位往下接着打。地理位置距离你们这个南极信号源,角度上是对穿的。所以请你们尽快把今天的探测结果发回去,我们需要建立‘两极向心信号’的模型。”

风一下子大了,把最后一句话啃得只剩一半。但沈佩听懂了。她没有说“收到”,只是看看天。

天很低,很重,像堆在世界另一端的一块铅色棉花。她忽然意识到一个奇怪的事实:这片大陆本来就像个盖子,压在地球最下面的位置上。而今天他们听见的,也许是盖子下面的东西翻了个身。

“走工序吧。”她说。

于是他们把已经预热了六小时、温差调过的地脉-量子综合接收器从方舱里抬出来,安在雪面上。从空中看去,那就是一个颜色稍微深一点的圆盘,四周插着矮小的、朝四个方向张开的天线。它一点都不高科技,甚至有点土——真正的高科技在圆盘下面,在被他们融出来的冰孔里。那条冰孔只有两米粗,却延伸到三十多米深,里面放着一条慢慢往下沉的“听针”。这根“针”正好插进了南极冰盖的第三层,应力最复杂、传导最远的那一层。

小董把听针的数据线接上,屏幕上开始跳动。原本已经趋于平缓的信号曲线陡然向上一挑,像是被谁拽了一下。

“起来了!”小董激动得声音发颤,“-96回到-85了!有回拉!”

“录波,开二级分析。”沈佩吩咐,“同时把原始频谱打包回京。”

“懂。”

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极不规则的频谱图:本底是一条抖动的蓝色曲线,其上方像是一层被压扁的绿色雾气,在某一个区段忽然冒出了一道细细的、非常不干净的红线。那条红线时有时无,每一次出现,都会略微往右挪一点频率,像是在“搜索”能被接收的区间。

“它在调自己?”小董呢喃,“这不可能啊,信号源又不是我们这边的……”

“谁说不可能?”另外一名队员哼了一声,“你怎么知道下面不是个聪明玩意儿?”

他们都笑了一下,风把笑声吹散了。

可只有沈佩没有笑。

她盯着那根红线,一直盯到眼睛有点发酸。她忽然想起三个月前他们刚接到这次南极任务的时候,机密部门给他们看的那一段录像——也是一条红线,在地磁谱上爬行,只是那条更短、更弱。那是第一次发现这个“极地深层信号”的时候,信号只有一秒,不到一秒。于是国家把它列入“天启级遗迹”怀疑类,扔到了他们这支“第五考古-勘测联合队”的头上。

说是“考古”,其实谁也不知道下面是不是“古”。说是“遗迹”,其实谁也没看见任何东西。

“沈队!”北京联调中心的人忽然激动起来,“我们这边收到了俄罗斯本频道外泄的数据包!确认,北极‘北钻-II’项目的深层磁振也捕到了类似信号!他们的频率段和你们的有重合!”

“多少重合?”

“五成以上!”

五成以上的重合,就不可能是巧合了。东西在地球南北两极的深处同时发声,还在自动寻频。要么是地球下面真的有个贯通的巨大构造,要么——

“要么这个信号根本不是从地球往上发的,而是从地球外面往里打的。”沈佩喃喃。

“你说什么?”北京没听清。

“我说我们继续监测。”她没有把这个推测讲出来。因为这太像是写在某种科幻设定里的东西了,而不是该出现在她的日常工作汇报中的。

她低头,在记录板上写下今天的天气、坐标、风速、冰层温度。做完这一切,她才抬头,望向那片白色的尽头。

她有一种很清晰的预感:今天之后,这世界很多东西,都不会是原来的样子了。

世界另一端,北极圈内,一片常年冻土的岩板上,风雪同样在吹。但这里没有那么阔的空旷白海,这里有的是铁、钢、油、旧苏联时代沉下来的野心。

“北钻-II”项目的钻塔像一根旧时代的长矛,竖着插在冻原上。它的外形没有太多现代感,甚至还保留着一些八十年代的设计风格,但它的内脏全换成了最新一代的高耐磨钻具、智能泥浆循环、谐振冲击辅助系统,以及——一套刚刚从莫斯科军工体系划拨过来的“深层环境异常监听模块”。

塔内,电梯哐啷着下行,墙壁上不断有数字闪过:-1000m,-2000m,-8000m……这是在调用旧井数据。新的钻头才刚刚穿过深冻层,正在咬入更古老的岩石,深度不过三千多。但项目总指挥谢苗诺夫上校已经在看八千米以下的数据了——因为他们要接着苏联时代那个“失败的雄心”往下搞。

“汇报。”他站在控制室中央,手里捧着热茶,茶冒着热气,他的脸却是冷的。

“监控到的深层磁振跟踪到一个非地质性的节奏波。”年轻的工程师转过身,推了推眼镜,“不是钻头、不是泵、也不是我们任何一套设备的自振频率。”

“出现在哪个深度?”

“我们推测,在一万米以下。”

“一万米以下?”谢苗诺夫的眉头挑了一下,“那不是我们现在能到的层级。”

“是。但它在自己往上调频。”工程师压低声音,“而且,莫斯科信息战中心刚刚给回电,说中国南极点那边也在听一样的东西。”

“他们也有?”谢苗诺夫“哼”了一声,“那好啊,至少这一次,不是我们在追他们的屁股。”

他走到大屏幕前,看了一眼频谱。红线起起伏伏,像一只冷血动物的心电。

“给我开解析。”他说。

“上校,那个频谱很脏,我们没有模板——”

“开。”谢苗诺夫头也不回。

工程师只好开了。屏幕上立刻出现了一堆数学怪兽一样的东西:傅立叶变换、包络分析、AI预估的源头形态。所有的模型最后都指向两个字:[自适应]。

意思是:这玩意儿知道你在听它,于是它在配合你。

所有人都安静了。

“像不像,”谢苗诺夫忽然说,“有人在名单上点你名字?”

没人接话。

“继续下钻。”他最后说,“别停。今天谁也别停。”

外面风雪拍在观察窗上,发出沉闷的啪啪声,像是这个星球的另一个心室在跟南极那边保持同步。

十月的广州,雨是闷的,不像南极那种干冷的雪,也不像北极那种切脸的风。这里的雨是热湿、带潮味、黏在嗓子眼里的。凌晨一点半,白云区一条老旧的城中村外环道上,雨水从高高的立交桥上倾下来,顺着混凝土柱子滑,像一大片坏掉的布帘。

一个人正顶着雨跑。

严格说来,他不是“跑”,他是在狼狈地逃——手里还提着一个廉价的黑色公文包,肩带断了,只能提着;脚上是一双被水泡开胶边的运动鞋;T恤和外套都粘在身上,雨水顺着他下巴往上衣里灌。

后面有三个人在追。

“朱头!别跑了!”后面的人骂骂咧咧,粤普掺着一点湘音,“跑得过我们算你条命横啊!”

朱头没回头,嘴里却骂了句:“你大爷的,我要能跑得慢点我还是人吗!”

他真名当然不是“朱头”。他身份证上写的是:朱明舟,1999年出生,籍贯江西九江。但认识他的人几乎都不这么叫。他从中学起就叫“朱头”——一开始是因为头大,后来是因为所有人觉得他脑子里总有些乱七八糟的想法,像个乱糟糟的“猪头壳”;再后来干脆变成了一个滑稽代号:谁要出点子,谁要背锅,谁要做看起来很重要但其实就是个吉祥物的角色——“朱头去。”

可今晚他是真的在跑路。

事情的起因说起来也不算天大:他接了个“数据清理+设备回收”的小活儿,本来以为是那种帮人把二手机里的隐私资料彻底抹掉、顺便把拆下来的芯片卖掉的苦力活;没想到对方其实是想借他手,把一块不该流入市场的“军工实验板”从深圳溜出来。朱头拿到的时候,就觉得这块电路板的接口奇奇怪怪,上面那颗闪蓝灯的芯片尤其不对劲——像是有个心跳。

他问了一句:“哥,这玩意儿来路正吗?”

对方不耐烦:“正得很,别问。你就按说好的,今天晚上先送到白云这边的仓库,明天他们有人来接。”

结果他刚出地铁,那三个人就出现了,什么也不说就要抓他。

朱头做过几次这种中间手,知道一件事:真正有问题的东西,永远都是出问题的时候才告诉你“有问题了”。所以他连夜就跑。

他没跑远,因为他体力一般。

跑到这条立交桥下的时候,他觉得肺像被塞了两条温热的毛巾,喉咙里全是酸水。他想钻进一条小巷子躲躲,结果刚转进去,就发现那条巷子是死的。

“我操……”他又骂了一句,回头。

三个人已经堵住巷口了,雨幕在他们的背后,像是在帮他们撑场面。

“行了行了,”带头的那个光头男伸手,“你也别冤枉。东西拿错了就说一声,谁还没拿错快递啊。拿来,我们就当今晚上雨太大,没见过你。”

“我真不知道你们说啥——”朱头说着,手却慢慢往身后摸。

公文包里,除了那块“军工实验板”,还有他白天上班剩下的东西——他是个做短视频后期的,给人剪一些城市宣传、婚礼、高中生申请作品集、连泰国小语种的KOL都剪。他的包里有移动硬盘、有线缆、有一个拿来对焦的标板,还有一个小小的、多余的、但他舍不得扔的——三年前他在深圳华强北淘的——旧式量子信号手持监听器。

当时老板跟他说:“这个便宜,玩具,军工淘汰下来的,拿回去当道具也行。”他真的拿来当过道具,拍过几个“黑客装逼”小短片。

他手摸到了那个东西的硬壳。

人在被逼到墙角的时候,很多反应纯靠直觉。朱头的直觉就是:拿能发光的、能响的东西出来,至少能吓一吓。

“诶你别——”光头看见他要掏东西,刚要上前。

朱头“唰”地把那台旧监听器掏出来,连电源都没想,直接一拧。

这一拧,世界变了。

不是说真世界变了,而是——这个凌晨一点半、广州白云区的、偏潮、偏热、偏霉味的空气里,忽然出现了一道极不属于这里的、极低频的、像远古鲸群在水下唱歌一样的——震颤。

那不是从监听器里发出来的。那是监听器“锁”住了某个东西,于是那个东西被“显”出来。

朱头先是觉得耳朵痒,像有只虫子爬进耳道,接着是一阵胸口发闷,再接着他的视野边缘一点一点褪色——不是黑下去,而是褪掉了广州雨夜的所有颜色,只留下灰、蓝、白三种。他甚至看见对面那三个追他的人脸色也变了:光头男先是愣,然后是骂:“你他妈——”

他这一骂,声音却没传开。雨声也没了。整条巷子像被人按了“局部静音”。

只有朱头手里的监听器,屏幕上突然亮出一串从来没见过的编码。不是中文,不是英文,不是任何他熟悉的编码制式。看起来更像是一种正在拼字的语言。

【……CIV-ENROLL-CHANNEL……】

【……LOCAL-NODE……】

【……SIGNAL-RESPONSE……】

【……KEY?……】

朱头:“???”

光头男也:“???”

三秒钟,四个人,全都愣着。

第四秒,监听器忽然“咔哒”一声,像是被远程谁按了一下开关。然后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十分人性化、十分地球化、十分简明的框:

检测到未登记文明节点

是否发起【文明报名】?

下面两个按钮:

【是/ YES】【否/ NO】

朱头:“……”

光头:“……”

雨:“(此处为沉默的雨)”

这是个荒诞到离谱的场面:南极那边,国家队正拿着几千万的设备在寒风里抖着手监听那个神秘信号;北极那边,俄国人正开着几十年积累的深钻项目去勾那条红线;而广州城中村的一条死巷子里,一个被三个人追债或者追货的年轻人,手里拿着三年前淘来的旧玩意儿,居然被它问要不要报名文明。

“你……你玩什么玩意儿?”光头男终于反应过来,怒火压过了惊讶,“骗谁呢?”

朱头其实也想说“我他妈也想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啊”,但他没说。他第一反应是要按【否】——毕竟谁会乱报什么“文明”的名?这是诈骗还是什么病毒?

可他忽然想起一个细节:这台监听器,压根儿没联网。他的手机在包里裹着,连热点都没开。那这个界面是从哪儿来的?

——它不是从互联网来的,它是从那个刚刚被他“锁”住的信号来的。

那么,这也许不是骗术,而是……一个真的什么东西。

在这一瞬间,大脑短路的他,做了一个完全不负责任的决定:他按了【是】。

“你别乱——”光头男大叫。

他的话没说完。

监听器屏幕上那一瞬间亮得像一块小太阳,一道肉眼可见的、淡金色的、极其轻薄的光幕从屏幕上飞了出来,像一张摊开的卷轴,把整条巷子、四个人、包括雨——都罩住了。

广州的雨夜,被瞬间打了一个**“文明级别登记场”**。

这一刻,地球上至少有三段系统同时“当机”了一瞬:

南极冰盖上,沈佩的屏幕上,红线陡然变粗,频谱后面跳出一排醒目的英中混显字:

【地球本地文明节点:1/1登记成功】

【随机信标:已生成】

【信标识别码:ZHU-HEAD-1】

“……什么?”小董傻了,“什么叫‘ZHU-HEAD’?”

“回传回传!”沈佩直接喊,“这是第一次文字回传!”

北京联调中心那边已经乱了,很多人站了起来,打印机开始狂吐纸,有人在喊:“录屏录屏!”

北极“北钻-II”项目的控制室里,所有人看见他们的红线一下子被“抓住”,然后屏幕上跳出来一行俄中混杂的提示:

【ЛокальныйузелЗемли:зарегистрирован】

【Флаг-узел: ZHU-HEAD-1】

工程师张大嘴巴,回头看谢苗诺夫。

谢苗诺夫也张了嘴巴,但他张嘴不是为了惊讶,而是为了骂人:“Ктотакой,блядь,‘ZHU-HEAD’?!”

(谁他妈是“ZHU-HEAD”?!)

与此同时,广州白云区的那条小巷子里,四个人被笼在光幕里,所有的声音都像被压进了棉花。光幕内没有雨滴落地的声音,只有一种很轻、很像心跳又很像键盘敲击的**“tuk-tuk-tuk”**。

光幕中间出现了一个立体的、半透明的界面,开始极速滚动内容:

【输入文明自称:EARTH / DITU /地球?】

【系统自动识别:EARTH-LOCAL】

【文明发展阶段:行星中期/单星依赖/单意识主导/多团体割裂】

【文明战力:推演值=0.27(低)】

【系统建议:列为《熔炉》参与文明——最低新手级】

“……文明战力0.27?”朱头嘴角抽了一下,“谁评的,谁看不起谁呢?”

他刚吐槽完,界面又弹出一行:

【检测到文明内部多语种、分歧、分权、分战区】

【是否开启“全体上传为文明节点”模式?】

【YES / NO】

这一行字,比上一行可怕多了。

因为它的意思翻译成人话就是:你要不要把整个人类都挂到这个系统上来?

这一刻,如果光幕外面是某个国家的指挥所,如果是在南极、在北极、在北京、在莫斯科、在五角大楼、在东京霞关、在布鲁塞尔的联合防务小组,这个按钮会被拉一整队专家出来讨论,会被拖延、会被争吵、会被分派权限、会被层层上报。

但很可惜,这一刻它出现在了——

广州一条城中村的死巷子里,一个被人追着要打的民间废柴手里。

他的决策成本,大概只有一念的时间。

朱头看着那个【YES】,又看了看【NO】。

他其实很想按【NO】的。干嘛要把全人类都卷进来?搞不好是病毒呢。

可他看了一眼三个人的脸:光头男瞪着他,旁边一个穿迷彩的已经摸出了一根甩棍,还有一个瘦高个在抽鼻子——他们显然看不懂界面,可他们看得懂机会。他们看见朱头敢按【是】,就知道他手里的不是一般货,他们就更想抢了。

朱头心里一横:反正老子现在要是被你们抓了,也得死;要是按了这个,也不知道会怎样;那就——

他按了【YES】。

这一刻,地球所有能够被那个“深层信号”扫到的、处于联网或半联网、或者是电磁结构可以被瞬时写入的系统,全都被轻轻“摸”了一下。

那不是黑客攻击,不是地球人类认识的任何入侵手段;它更像是一只巨大的手指,从地核里或者从地核外,按了一下这个星球的**“身份注册键”**。

——北京,一个在深夜值班的天基防御值守官,忽然看见他的控制台上,原本只用于导弹与反导联系的加密频道后面,亮起了一个陌生图标:【熔炉-新人】。

——上海浦东,一个还在通宵加班写投行PPT的女白领,忽然看见她的笔记本电脑蓝屏了一瞬,然后又恢复,桌面多了个她没装过的应用程序图标。

——圣保罗的贫民窟里,一个正在网吧里玩电竞的少年,忽然在游戏里被强制弹出,屏幕上跳出一个他看不懂语言的界面,但他看见了“Brazil”这个词。

——非洲之角,一支联合国维和部队的移动指挥车里,车载终端屏幕上闪出一行【Detected: Earth-Local-Civilization】。

——泰国普吉岛,一个四十五岁、刚骑完30公里迪卡侬单车的男人,放下水杯,正准备查一下晚餐配方,忽然他平板上也跳出了一个界面,他愣了三秒,以为是儿子装的游戏。

整个地球,瞬间被一张说不上来的、既抽象又实在的**“文明节点网”**罩住了。

所有人同时听见了一个声音。

那个声音不分男女、不分老少、不分语种,直接以每个人最熟悉的语言在他/她的脑海里响起:

“地球文明,欢迎进入《熔炉》。”

“你们的文明报名已被随机信标——‘朱头’——确认。”

这一刻,很多人都在骂娘。

“谁?!”

“朱……头?!”

“哪个部门的?!”

“你他妈谁啊就能代表地球!”

“这名字一听就是个民间的啊!!”

北京的联调中心几乎是同时炸开的。有人在查IP,有人在查信标编号,有人在往上报:“不是我们报的!是被动触发的!是智能系统把它认作了‘本地确认者’!”

莫斯科的军情处也在骂:“我们还没决定参加呢!谁授权的!”

纽约、伦敦、巴黎、东京、德黑兰、新德里、悉尼,无数个夜晚或者清晨的指挥中心、机要室、防务厅、网络中心,这一刻都在寻找一个答案:

——谁是朱头?

回到广州的小巷子。

光幕退了。

雨声重新灌回来,砸在四个人脸上,像是世界被打了一记耳光,提醒你:你还在这里,你还没飞天。

光头男先是呆,然后脸色变成一种很难描述的、既惊且悔、又带点想杀人的表情。

他盯着朱头,声音有点发抖,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:“你……你刚刚……是不是……把我们都……卖了?”

朱头其实也在发抖。他的手还停在监听器上,监听器的屏幕已经暗了,只在角落里留着一行很谦虚的小字:

【信标:ZHU-HEAD-1】

【身份:本地文明报名确认者】

【权限:极低】

【建议:前往任一“熔炉入口”完成初始化】

“……我也不知道啊。”朱头苦着脸,“我以为是……我以为是个广告。”

“广告你妈——”

光头男冲上来,一拳就要砸他脸上。

就在这时,监听器又“滴”了一声,很轻,但像戳在所有人的耳膜上:

【检测到本地信标拥有者遭遇危险】

【是否启用“最低限度保护”?】

【YES】

它没有给NO。

不等朱头反应,光头男的拳头已经挥过来,可就在拳头要碰到朱头鼻梁骨的那一瞬间——

啪。

不是朱头躲了,也不是有人挡了,而是——拳头自己折了回去。

那种感觉特别诡异,像是他的手臂撞到了一个不存在的玻璃罩,然后这块玻璃罩反向把力弹回给他。他整个人被自己的力道甩翻,砸到巷子墙上,雨水顺着他头顶往下流。

“啊——靠!!”光头痛得叫出来,“这是什么?!你真——你真整了个外挂?!”

“我真没有啊!!”朱头快哭了,“我今天就想交个货啊兄弟!!”

另外两个人对视一眼,终于意识到,这个看似最穷的目标,此刻已经不是他们能碰的了。甚至——如果他们现在做错一步,说不定整个人类所有警报都会记上他们的名字。

“撤。”穿迷彩的咬牙说。

“就这么走?!”瘦高个还不甘心。

“你再动他一下,你就是地球公共敌人了信不信?”迷彩低声。

他们三个退了。

退到巷口的时候,光头男回头狠瞪了朱头一眼,那眼神的意思很清楚:你小子给老子等着。

朱头靠着墙,一屁股坐在了水坑里,雨水打在他脸上。他终于有了点时间,去消化刚才发生的所有荒谬事情。

他低头,看监听器。

监听器上又跳出一行字:

【熔炉提示:你已激活“旧神碎片(残)”】

“……啊?”朱头眨眼,“我激活啥了?”

这一次界面没有再给他按钮,而是自动往下滚:

【检测到你体内存在未知时代的意识残片】

【该残片为《熔炉》制造者留存的观测钥匙之一】

【当前状态:半沉睡】

【是否允许其与《熔炉》主系统短时对接?】

【注意:此操作将显著提高你被高阶文明发现的概率】

这次它给了两个按钮:

【允许】【拒绝】

朱头刚想说:“那肯定拒绝啊”,但他一点开面板,发现一个问题——

按钮是灰的。

下面追加了一行小字:

【你已在非保护情况下完成文明报名,系统自动视为你【允许】使用残片。】

“卧槽你这是霸王条款啊!”朱头忍不住吼了一声。

这一吼,他脑子里“嗡”地一炸。

不是疼,是开。

一瞬间,他看见了很多东西:

——一片不属于地球的黑曜石平原,平原上矗立着一圈圈像熔炉一样的巨环,每一座巨环里都燃烧着颜色各异的能量,能量里是一个又一个文明的影像,争斗、繁衍、毁灭、进阶。

——一艘穿越星际尘埃的巨大结构体,像是一整座城市被反过来包在壳里,在宇宙黑暗中无声航行。

——一个披着光的存在俯身,对着某个像他这样渺小的个体说了一句话:

“观测记录之残像,醒吧。”

那句话不是中文,也不是任何他听过的语音,但他就是懂。

他懂完的下一刻,就吐了。

真吐了,吐得一塌糊涂。把晚上吃的夜宵都吐了出来。雨水帮他冲走了一些。

“确认了。”北京联调中心用一种夹着激动、紧张、还有点荒诞的声音说,“信标编号就叫——‘朱头’。”

沈佩站在南极的风里,沉默了足足十秒。

她觉得这个世界真的挺会开玩笑的:这么多大国、这么多精英、这么多准备,最后地球文明的报名,是在广州的一条巷子里,被一个可能还在背房贷、还在想晚饭吃什么的年轻人给摁了。

“把他给我锁定。”她对北京说。

“在锁了在锁了,”北京那边忙得键盘哒哒响,“但你要有心理准备。”

“什么准备?”

“全世界……都在找他了。”

“一个中国小子?”谢苗诺夫听完翻译,脸色难看,“还是个民间的?!”

“是,长官。”工程师小声说,“从他们的网络活动和公安数据同步看,是个普通公民。”

“普通公民能接入‘熔炉’的报名通道?”谢苗诺夫冷笑,“那说明——”

他没说完。他忽然意识到一个更严重的点:如果对方的“熔炉”系统可以随便找个地球人就授予报名权,那就说明这个系统压根儿不认地球的任何主权、军权、政权结构。

这下麻烦大了。

“通知莫斯科。”他说,“这不是考古,这是入侵。”

回到广州。

雨渐渐小了,天边开始发青。远处环城高速上传来第一波早班车的轮胎声。

朱头坐在巷子口,听着雨声和车声,整个人都有点脱力。

他还没从刚才那一系列光幕、界面、吐得昏天黑地的体验里完全缓过来,可他的手机已经在疯狂震动了。

他掏出来一看——

99+。

微信群:【华南自由剪辑联盟】、【大鹏素材资源群】、【初中同学群】、【朱家大院】……都在刷:

——“你们的系统也跳了个东西出来吗?”

——“什么熔炉?谁报的名?”

——“说是一个叫‘朱头’的???”

——“谁啊这个??@所有人有人认识没?”

——“不会是我们群里的那个吧???”

——“@朱明舟你吗???”

他手一抖,手机差点掉水里。

抖音上,已经有人在发视频了——凌晨这种突发,最先动手的永远是短视频人。首页刷出来一个男人穿着秋裤、对着镜头骂:“哪个沙雕代表地球报了名?出来,哥请你喝杯奶茶。”

微博(或者说此时的国内社交平台)的话题已经飞上去:【#地球文明被报名#】【#随机信标朱头是何人#】【#熔炉系统是不是外星入侵#】。

甚至还有营销号开始编:“据可靠消息,这其实是国内某数码公司做的新品营销,大家别慌。”

“我靠……”朱头喃喃,“我明明什么都没想干的啊……”

他正想着,监听器又亮了。

【熔炉:初次报名成功】

【地球文明评级:最低新手级】

【原因:技术体系单一,超自然体系缺失,文明完整度低】

【首次任务:将在24小时内下发】

【注意:由于你使用了‘旧神碎片’完成报名,你将被标记为:第一解析者】

【第一解析者职责:在地球文明首次进入《熔炉》规则时,进行规则解释、执行建议、节点稳定】

【你将长期处于被动观测状态】

【请做好心理准备】

【——《熔炉》制造者残留系统】

“我去你妈的‘解析者’!”他终于忍不住骂出来,“我一个剪视频的,我解释你妈的规则!”

然而,这句话骂出口没多久,他手机又响了。

这次不是微信群。

是一个陌生号码,标注着:“国家互联网应急中心”。

他犹豫了一下,接了。

电话那头是个很沉稳的女声:“朱明舟同志,现在请你不要关机,也不要离开你当前的位置。请你注意安全,避免和他人发生冲突。我们最近距离的工作组已经出发,在十五分钟之内到达你的位置。”

“啊?你们——”

“你刚才做的事情,已经将整个地球文明绑定进了一个未知的、但高度结构化的外部系统。”女声语速不快,却压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,“你现在就是这个系统确认的‘随机信标’,也是它默认的‘第一解析者’。这意味着:**它会优先跟你讲话。**我们需要你合作,把它说的每一句话、每一个符号,第一时间转达给我们。”

“我能不当吗?”朱头弱弱地问。

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:“从你按下那个‘YES’开始,你就已经是了。”

“那我能不能……把这个……让给别人?”

“它是随机的。它选了你。”女声顿了顿,语气里忽然有一点点人情味儿,“你也别太紧张。也许这真是个机遇。”

“机遇你妈的……”朱头小声说,怕她听到。

可电话那头还是听到了,却没有责怪,只是说:“另外,有一个重要的事情你要知道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南极那边的考古队,在你按下按钮的同一秒,确认了这个系统。”她说,“俄罗斯也确认了。也就是说——**不止我们知道你是谁,全世界都知道你是谁。**你要有心理准备。”

朱头:“……”

“还有最后一件事。”女声最后说。

“你说。”

“你刚才的操作,激活了你体内的某个‘旧神碎片’。我们暂时不知道那是什么,但它可能就是这个系统真正感兴趣的东西。”女声说,“所以,不排除会有非地球的目标,在短时间之内尝试接近你、激活你、甚至夺取你。”

“……你是说,外星人要来抢我?”

“我们不排除这个可能。”女声很干脆,“所以——你最好别再乱按了。”

电话挂了。

朱头坐在小巷子口,听着雨声彻底变成了滴答滴答。

他忽然觉得——

妈的,我昨天还在想怎么给客户的旅游宣传片加一个好看的开场动效,今天我就成了地球文明的吉祥物。

他笑了一下,笑得有点苦。

“好嘛。”他对着已经黑掉的监听器说,“既然你们都觉得我是吉祥物,那就……看我这只吉祥物能不能活过明天吧。”

远处,第一辆闪着红蓝灯的车,正快速开过来。

Leave a comment